是秘密鸭

因为我撒了没有你也能活下去的谎,所以我把心也丢了。

【90line/运沇】弑神

【一】

  郑泽运的生日正是秋末冬初的时候,枯黄的干枝与杂草乱成一片,毫无生机,难看的很。

  所以郑泽运不喜欢过生日。

  总有大人告诉他,小少爷出生那年,冬天来的特别早,就在小少爷出生的时候,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瑞雪可是吉兆,老爷高兴的很呢。

  郑泽运不说话,心里想着,骗人。

  他从未在自己生日的时候见过雪。

  北风吹过,卷起地面上的落叶,不知要带到哪里去。

  今年的生日也是如此,郑泽运一大早被下人服侍着换上了华丽而沉重的礼服,上等的白色缎料,刺着精致却不张扬的花纹。柔软的发被工整的梳起,看起来一副端庄的模样。

  郑泽运抬起手,怔怔地看着宽大的袖,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小少爷,快看,下雪了。”

  女仆惊喜地指向窗外,把郑泽运的思绪拉了回来。郑泽运也心头一震,赶忙快步走向窗户。果然,天空莫名地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大一会儿,方才还毫无生机的院子竟白茫茫一片了。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郑泽运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开心的很,被强迫出席生日宴的不快也冲淡了不少。等宾客陆续离开后,郑泽运也迫不及待的走出房门,想玩雪。

  本来是想堆个雪人,抬头却发现自家一棵参天大树上竟有一只小猫在瑟瑟发抖。郑泽运一向喜欢小动物,这下急的不得了。

  他慌乱地想找人帮忙,转身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身着黑披风手中撑着伞的人。郑泽运快步到那人面前,心中一急,伸手便去拽那人的披风。

  黑色披风的帽子在郑泽运不知轻重的拉扯下顺着那个人的发滑了下来。被拽住的人转身回头,向下一看。

  便与郑泽运四目相对。

【二】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

  车学沇拿着书,一字一句地念着。郑泽运在却在一边困的书几乎都要拿不住,感觉下一个眨眼就要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日郑泽运抱着一只猫与黑披风一起见了父亲。黑披风轻功很好,救一只猫根本不在话下。

  郑老爷对郑泽运主动与陌生人说话的事感到惊讶,他对黑披风说,车先生勿见怪,小儿性格古怪,孤僻的很,平日里就是与我这个父亲都没什么话说的。

  黑披风轻轻笑笑,没说什么。

  “泽运,这是你的新老师,还不快叫先生。”

  郑泽运看了看怀里的猫,张了张嘴,小声说了句先生好。

  郑老爷欣慰的笑,看来车先生与小儿甚是有缘。

  现在看来,就是再有缘也抵不住孩子厌学的天性。车学沇也不逼他,任凭郑泽运一头倒在桌上睡过去,书不小心浸在了一旁的砚台里,墨汁染了一整片。

  郑泽运不愧是折磨走好几个老师的主,除了第一日因为救猫的事情与车学沇讲过话外,再没说过一句,连正眼都未曾看过几次。车学沇倒是不在乎这个,通常他看郑泽运没有搭理他或者学习的意思,也就随便拿件外衣往脸上一盖闭目养神了。

  时间一长,师生二人都习惯了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方式。

  化雪的春风吹过书页,翻动的声音吵醒了郑泽运。他睁眼一看,正对上被风吹开外衣的一角而露出的车学沇的睡颜。

  这是郑泽运在初次见面后第一次认真地看车学沇的脸。


【三】

  郑泽运内向,年纪小,却不傻。

  他觉得车学沇对他好。

  车学沇从不强迫他去读那些艰难晦涩的书籍,亦不强迫他去学那些繁琐复杂的礼仪。车学沇偶尔也会偷偷翻墙溜出去,回来时总会带着一些酸酸甜甜的果干分给郑泽运吃。有一次,郑老爷来检查功课,郑泽运本来支支吾吾答不出,偷偷地向车学沇投去求助的目光。车学沇表面上没理他,可郑泽运却听见了来自车学沇的低语。

  郑泽运一惊,却发现众人并没有异样,再看车学沇,这人如同没事人一般翻看着手中的书。

   “知……知好色而慕少艾。”

  郑老爷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郑泽运比车学沇刚到郑府时要长大了些,个子高了点,力气也大了。他抓紧了车学沇的手腕,车学沇有点吃痛,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

  车学沇任凭郑泽运抓着他,语气依然温和:“怎么了吗?”

  郑泽运缓缓松开手,却又有些舍不得放开。

  这是郑泽运第一次对某人产生了依赖感与占有欲,虽然身为孩子的他自己不清楚心理蠢蠢欲动的情感是什么,但却明白那种不想面前的人离开的心情。

  车学沇看着郑泽运的样子,轻轻笑了笑,伸手把这个只到自己腰间的孩子搂进了怀里。

  “傻孩子。”

【四】

  又是一年夏季,天气炎热的很。车学沇躺在房内的地面上,左手手背贴着额头,盯着屋顶发呆。

  此时的郑泽运正拿着手里的狗尾巴草蹲在院子里逗狗,大狗性情温顺,任凭着狗尾巴草在鼻尖上磨来磨去。刚出生的小奶狗还没睁开眼睛,跌跌撞撞地找奶吃。郑泽运好心地把小奶狗拿到大狗身边,大狗转头舔了舔郑泽运的手。

  一阵热浪翻滚着拂过郑泽运的脸颊,汗珠顺着郑泽运的太阳穴向下滑。

   “啊!”

  郑泽运再也没有了逗狗的兴致,烦心的用袖子擦脸上的汗,全然不顾名贵的衣料,只是在脸上胡乱地抹。

  为什么夏天还要穿这种厚重的衣服,又热又闷,平日见的只有车学沇一人,穿的随意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车学沇听见郑泽运突然的叫声,便从地上爬起来,随意地披了件衣服,走到门口,舒服地往门框上一靠。

   “怎么了?”

  郑泽运看见车学沇来了,动作很快地站起身,整理整理衣着,只是袖子上的褶皱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虽然郑泽运依旧是怕生内向的性格,不过确实是比以前要开朗些了。比如他看见车学沇穿着贴身的白色里衣,肩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外衣,一副慵懒的样子,便抱怨说:“为什么你就可以穿的这么轻便。”

  只有两个人独处时,郑泽运从来不对车学沇说敬语,车学沇也不生气,由着郑泽运去。

  “穿那么多,很热吧。”

  郑泽运撅着嘴,点了点头。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又抬起头对车学沇说:“为什么不下雨?如果下雨了的话,就不会这么热了。”

  车学沇笑着问:“泽运想要下雨吗?”

  郑泽运反问:“我想要就能下雨吗?”

  车学沇眨了眨眼,转身从屋子里拿了把油纸伞,踩着木履走了出来。他走到郑泽运面前撑开伞,弯着腰,把伞向郑泽运的方向倾了倾。

  郑泽运不明所以,刚要说些什么。只听见远方传来阵阵雷声,再一眨眼,便有细细的雨从天上洒了下来。 

  “啊……”

  郑泽运抬头,再一次对上车学沇深黑色的眼瞳。油纸伞太小,只能挡住郑泽运一人,雨水打湿了车学沇的刘海,却不显得狼狈。

  车学沇问:“还热吗?”

  郑泽运摇头,终于忍不住深埋在心底的冲动,一头扎进车学沇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

【五】

  夏日里清凉的细雨竟是车学沇留给郑泽运的最后一次美好的回忆,这是郑泽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那天,郑泽运本是趴在窗台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发呆。他很经常这样看星星,这其实是和车学沇学的,车学沇有时就会望着天空出神。郑泽运奇怪:“有什么好看?”车学沇就回答:“数星星啊。”

  不得不说,数星星这种事对于郑泽运来说是非常好的催眠方法。不大一会儿,郑泽运就几乎困得要睁不开眼。他也不难为自己,任凭身体噗通的一身倒在床上,然后熟熟地睡过去。

  郑泽运本是很少做梦的。

  这一次,他却深陷在一个陌生的梦境里。

  梦境混乱而复杂,郑泽运睁开双眼时,梦中出现的人、发生的事大多想不起来了。唯一能清晰记得的,是车学沇苦笑着说的一句我好累啊。

  郑泽运从未见过这样的车学沇,他伸手想去触碰,却扑了个空。

  他是被热醒的。

  周围的空气如火灼般炙热,窗外明明下着瓢泼大雨,却是一片火海。

  鲜红的火光映出郑泽运毫无血色的脸,明明应该因惊恐而泪流满面,然而郑泽运的全身却被各种复杂的情感贯穿了。有一种预感紧紧地缠绕着郑泽运的心脏,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没有犹豫地走入面前燃烧着的火焰。

  每走一步,攥着衣角的手就更加用力一分。

  然后,郑泽运便看到了车学沇。

  车学沇站在整个郑府的中心,手中握着一把剑,指着郑泽运的父亲。

  郑府大大小小的人都围在这里,都因恐惧而瘫坐在地,连声音也发不出。

  郑泽运轻轻喊了一声,“车学沇。”

  这一次,没有人指责郑泽运没礼貌的直呼姓名。

  车学沇转头,看了郑泽运一眼。

  本是漆黑的双眸此刻却是血红,如同燃烧着的烈火一样。

【六】

  后来的事,郑泽运只记得了一个大概。至于一些细节,譬如那天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火是什么时候灭的,车学沇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记不清。

  唯一清晰的,只有腰间保留的痛感。当时郑泽运脑中一片空白,呆滞地走向车学沇。郑老爷似乎喊了几句别过来一类的话,但郑泽运却什么也听不到。在郑泽运马上就要抓到车学沇的披风的时候,车学沇毫无留情的抬腿,硬生生将郑泽运踢出了好远。

  车学沇的剑在郑泽运的颈间自下而上的划动,是郑泽运合上双眼前最后的景象。

  伴随着倾盆而下的雨,以及熊熊燃烧的火。

  后来,世人皆道郑府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遭了天谴。整座大宅被雨也浇不灭的天火烧了个一干二净,郑府的人虽说没死几个,却也疯的疯,傻的傻。郑老爷没过几年也去世了,好好活着的只有郑泽运一个。

  郑泽运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教派收养。

  从此,郑泽运性情大变。

  内向与阴沉是不同的。

【七】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郑泽运面无表情地将盅内的酒一饮而尽,吞咽的瞬间,喉结的蠕动清晰可见。

  小师弟韩相爀也如年幼的郑泽运一般没大没小,郑泽运也如当初的车学沇一般不介意。韩相爀坐在桌子上,随意地晃着双脚:“你说你是穿过那些火见到车学沇的?”

  郑泽运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被烈火灼伤,当时是没注意,后来是不记得。

  

  【八】

  在与车学沇相遇的第十年后,韩相爀与郑泽运说,他有车学沇的消息了。

  郑泽运握着毛笔的手突然一抖,一幅好字生生地毁了。

  韩相爀的语调不紧不慢,似乎是有意想看郑泽运着急的样子。但郑泽运没有如他所愿,只是重新取了一张洁白的宣纸,然后提起了笔。

  待韩相爀讲完,郑泽运也重新写好了。郑泽运搁下笔,轻轻地回了韩相爀一句:“嗯。”

  韩相爀惊讶于郑泽运的反应,郑泽运抬眼看着韩相爀掩饰不住的疑惑神情,低声道:“如果我说,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呢?”

  不过是被满天白雪装点的素白世界中,车学沇如当初一样一袭黑衣地站在那里。软软地刘海盖住额头,原本清澈的双眸逐渐沾染了血红的颜色。

  车学沇抬起手,竟有鲜血沿着胳膊顺着指尖向下滑,温热的血液落在被雪覆盖的地面,便大片大片地渲染开来。凛冽的风呼啸而过,鲜红与雪白的交错愈加触目惊心。

  大风吹乱了空中飘浮的雪,让人看不清车学沇脸上的表情。

  就在一柱烈火从车学沇脚下升起的瞬间,一抹郑泽运十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学沇身后,手持双剑,一把至左上而右下在车学沇的后背上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另一把从后胸刺入,贯穿了车学沇的心脏。

  火焰在一瞬间吞没了所有。

  冬日里大把大把的干枯木质被灼烧的声音清晰地如针一般刺痛郑泽运的听觉。

  这便是郑泽运梦中的景象。

  韩相爀自顾自地说着:“果然那个车学沇是个妖兽,教主在北方修行时一直受到他的妖力干扰。为了除掉他,教主还被灼伤了一只眼睛。”

  “他没死。”

  韩相爀一愣:“何以见得。”

  郑泽运叹了一口气,双手扶上太阳穴,轻轻按了按。

  “我不知道。”

【九】

  事实证明,郑泽运说对了。

  虽然那句话,本是郑泽运用来自我欺骗的谎言。

【十】

  重逢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郑泽运本是遵从师命在后山采些治风寒的草药,采着采着,心中一紧,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车学沇。

  一切还是如以前一样,车学沇穿着普通的黑色衣裳,外面披了件极长的披风,连挡雨的油纸伞都不曾换过。时间的流逝没有在车学沇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只有胸口前衣服的破损清晰可见,那是曾经被贯穿心脏的证明。

  车学沇并不知道那个已经比自己还高的人是当初的郑泽运,他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目光一刻也不曾在郑泽运身上停留。

  郑泽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走上前拉住车学沇的。

  车学沇回头,眼神里刻满了冷漠。

  车学沇说:“放手。”

  郑泽运手上一用力,不曾防备的车学沇几乎要摔在郑泽运的怀里,然后郑泽运另一只手掐住了车学沇的脖子。

  “车学沇。”

  雨越下越大,似乎是要给重逢的二人增加些浓烈的气氛一般。

  车学沇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勉强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郑泽运?”

【十一】

  郑泽运听韩相爀讲过,车学沇的伤口愈合能力非同一般,这也是教主认为车学沇是妖兽的原因之一。只是郑泽运没想到即使是致命伤也伤不到车学沇分毫。

  这场相遇,郑泽运知道自己没有胜算。

  然而在车学沇双眼变红的一瞬间,深知那火有多么可怕的郑泽运情急之下一掌拍在车学沇的胸口。连车学沇也想不到,自己的法术竟然被郑泽运这一掌完全打断了。

  这还是郑泽运第一次见到车学沇的脸上露出这样不可思议的神情。

  很快,郑泽运就发现车学沇其实并不擅长近身的肉搏。车学沇的招式技巧有余,力道不足,即使这样车学沇的体力也下降的很快。车学沇想召唤火焰却又极为容易被郑泽运打断,一来二去,竟是郑泽运占了上风。

  车学沇本就无心恋战,此刻又深知再拖下去对自己不利,索性使了一计李代桃僵。他故意被郑泽运砍中一只手臂,又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这样的悬崖,若是寻常人,绝无生还可能。

  可是郑泽运知道车学沇不是寻常人。

  当车学沇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臂,虚弱地从湍急的河流里爬上岸时,等待他的只有来自郑泽运的一记重砍。

  这一刀下去,几乎要看清车学沇隐藏在皮肤下的鲜活的内脏。

  郑泽运下了杀手,因为他知道车学沇不会死。

【十二】

  车学沇醒来时,正躺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想坐起来,然而有一只手臂即使轻轻地用力也会钻心地疼。车学沇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这手是被郑泽运砍过的。

  车学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身前,果然未得到照顾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郑泽运把车学沇锁在这里后就再也没露过面。车学沇对郑泽运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郑泽运把刀上的血甩在地上的场景。郑泽运眼里的强烈的情感太过清晰,比起几乎要入骨的伤口,反而这样的眼神让车学沇记的更深刻一些。

  车学沇从未想过冷血如他竟也会有感到自责的一天。

  他大概是毁了郑泽运一生的人吧。

  过于严重的伤势让车学沇又陷入了昏迷的状态,恍惚之间,车学沇突然看见了以前的无法阻止珍视的人消逝的自己。

  仅有的一点内疚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十三】

  郑泽运终于来见车学沇了。

  车学沇听见开门的声音,强撑着站起来。郑泽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身上没带任何刑具。

  车学沇还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若是郑泽运有心折磨,车学沇虽不至死,却免不了要承受一番肉体上的生不如死。

  两个人对视许久,终于是郑泽运先开了口。

  不是指责车学沇的无情,也不是嘲讽车学沇的落魄。郑泽运语调平静,只是如同普通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随意地寒暄。然而郑泽运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十几年前车学沇亲手刻下的与郑泽运之间的裂痕。

  “你对我,可曾有一点是真心?”

  突兀的问句,无论是切入的时机,还是表达的内容。

  车学沇缓缓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迷惑,紧接着轻轻笑了一下。

  即使车学沇没有嘲笑的本意,对于郑泽运来说这声轻笑依然十分刺耳。

  车学沇声音干哑:“你原来喜欢过我?”

  郑泽运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车学沇对这样没有意义的囚禁也失去了耐心,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镣铐摩擦的声音当啷作响。

  “放了我吧,你……”

  未等“杀不掉我”的几个字出口,车学沇身上两道伤口却因为肌肉的牵扯而崩裂了。

  车学沇痛苦地弯下腰,喉间涌上的一股腥甜的味道,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地面上也有一滩裂开的伤口喷洒出的鲜血。

  郑泽运回过头,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然后,他慌了。

  即使是与车学沇重逢,郑泽运也没有这样失控过。

【十四】

  郑泽运托韩相爀请来了教派里最好的大夫,大夫望了床上奄奄一息的车学沇一眼,只说这居然没死也是奇了。

  他没有给车学沇清理伤口,也没包扎,只是把了脉,又扒开车学沇的眼睛看了看。

  “可能因为他是你们口中的妖兽吧,他生命迹象都快消失了,还能活着只能说他的道行深,全靠修为撑着了。”

  郑泽运皱了皱眉头,问大夫若是等伤口自行愈合需要多久。大夫透过伤口盯着体内的内脏,说了句好吃好喝大补药地伺候着,也得养个十年八年。

  韩相爀问郑泽运,怎么回事,上一次他那些致命伤短短时间内好的连渣都不剩,怎么你砍上两刀就虚弱成这样了。

  “不过,”大夫突然开口:“若是妖兽,这会儿也该现了原型了。”

  郑泽运让大夫快一些把伤口处理好,大夫却不知道伤都这样了裹不裹那层布有什么分别。到底他拗不过郑泽运,还是给车学沇用白布左三层右三层地包了起来,直到看不见伤口透出的血。刚要走人,郑泽运低声在他耳边问车学沇的那条胳膊情况如何,大夫回答地爽快,能活就不错了,还管什么胳膊。

  末了,又补了一句,就是没有身前那道伤,他胳膊也废了。

【十五】

  车学沇曾经伏在某个因重伤而死的人身上哭了三天三夜。

  巫师与他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以为您比我更清楚呢。”

  “您问我,为什么您受了更严重的伤为什么没死?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您可是神啊,就凭凡人还能杀得了神么。”

  “人本就是这样,出生,死亡,转世,。您一早就该明白的啊,何苦与凡人凑在一块,眼睁睁看着他受这轮回之苦。”

  巫师在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只有神,才杀得了神。”

【十六】

  车学沇的伤好的缓慢,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

  被关着的时候,他也察觉到了这次受的伤非同寻常。只是那时的车学沇心绪乱得很,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他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韩相爀问郑泽运的话,他才意识到什么。

  郑泽运不知是真的太忙还是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车学沇。几个月里没来看过车学沇一次,这倒是给了车学沇足够的时间回忆,回忆他与郑泽运之间所有发生的一切。

  车学沇自嘲地笑了笑,早在郑泽运毫发无伤地从他的天火中走出来时,他就应该知道了。自己倒处寻找的这么多年,就像一个笑话。

【十七】

  身为神体的车学沇一心求死,巫师告诉他只有神才能杀神。

  车学沇问,神怎么会出现在人间。巫师笑的阴沉,他说他可以告诉车学沇那个人是谁,但他要报酬。

  报酬就是郑泽运出生时嘴里含着的一片龙鳞。

  车学沇本不想以那样的方式得到龙鳞的,只是在蹑手蹑脚地翻箱倒柜时被郑老爷抓了个现行。郑老爷一口咬定车学沇便是偷了郑府几箱真金白银的贼。几个身材魁梧的下人死死压着车学沇,郑老爷手一挥,另外一个手持手臂粗细的铁棒的男人狠狠地把铁棒砸向车学沇的腿。

  车学沇从来不是善解人意的人。

  他红了双眼,烧了整个郑宅,然后从怕死的下人嘴中逼问出龙鳞在什么地方。下人心一横,脱口而出,一直都在郑少爷的脖子上挂着。

  后来,他差点把年幼的郑泽运踹到吐血,然后用剑挑断了郑泽运脖子上的细绳,拿着龙鳞头也不回地走了。

  巫师拿着龙鳞爱不释手,看车学沇的脸色越来越差,才履行承诺。

  “您别怪我话说不清楚,这天机不可泄露,随便瞎说话的人可是要折寿的。您想死,可我还没活够呢。”

  “这神到底是谁。我只能说缘这个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总是会牵引着让你们两个遇着。就这么告诉您,您已经见过他了。”

【十八】

  又是一年春季,车学沇已经能下地活动了,只是脸上依然没有血色,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精神。他的手臂也如大夫说的一样,再也不能用了。郑泽运那一刀砍断了车学沇肩膀的肌腱,又没能及时医治,想要恢复是不可能了。

  郑泽运似乎很介意这一点,偶尔他来看车学沇时,看见车学沇躺在摇椅上翻阅着即使是现在的郑泽运也看不下去的书籍。摇椅前后地摆动,一条手臂也无力地垂下去跟着摇椅一下一下地晃。

  车学沇抬头,虚弱地笑了一下:“来了啊。”

  这种虚弱是由内而外的,看的郑泽运心烦。

  郑泽运依然没什么话好对车学沇说,他恨车学沇骗了他的感情,他恨车学沇毁了他的家庭,却又对自己给车学沇造成的几乎断命的伤口耿耿于怀。这些他都不会给车学沇讲,就像车学沇永远不会解释和道歉一样。两个人看似都平静了下来,然而都止步于此。

  两个人的转折点是在老教主过世之后,那时整个教派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权力漩涡里。郑泽运也加入了这场杀人不见血的战争。车学沇不知这权力有什么用,只是看到郑泽运眉头紧锁的样子便产生了些关心。车学沇偶尔会说出一些问题的关键,这给了郑泽运很大的帮助。

  后来,郑泽运坐上了教主的位置。

  他想,他应该好好和车学沇谈谈了。

【十九】

  这是一个能看清满天繁星的深夜,郑泽运稍微喝了点酒,脸颊露出上少许的红晕。他借着酒劲,用力地扣车学沇的房门,甚至还低声喊了几句车学沇。

  车学沇睡眠向来很浅,他很早就听见了郑泽运的脚步声,于是一手扶着胳膊一边缓慢地走向门口。车学沇推开门的一瞬间,郑泽运不管不顾地一把把车学沇拉进了怀里。

  “我赢了。”

  车学沇的伤禁不住这样的拉扯,这让车学沇疼地倒吸冷气,但他还是勉强地带着笑意对郑泽运说恭喜。

  郑泽运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把车学沇紧紧地搂在怀里,他问车学沇,你是不是想赎罪。

  车学沇如实回答,不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个人……”

  剩下的话语被郑泽运自己停在了嘴唇之间,郑泽运吻向车学沇,车学沇也不拒绝。郑泽运一步一步地向房间深处里走着,车学沇也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不得不说这样的场面刺激了郑泽运的侵犯欲,最后,他把车学沇压在了卧室的床上,享受着车学沇因缺氧而加快的喘息声。

  郑泽运抚住车学沇的脸和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触碰一件珍宝。

  “来吧。”

  车学沇用可以活动的手臂,勾住了郑泽运的脖子。

  几乎是一瞬间,窗外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泻。电闪雷鸣之间,郑泽运扯开了车学沇贴身的内衣,手指划过触感明显的锁骨,然后缓慢地下移。

  车学沇的喘息越来越激烈,郑泽运眼神中理智的气息也逐步被情欲所取代。二人皆非圣贤,更加清楚这禁忌的不被世俗理解的关系,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停止。郑泽运低头吻住车学沇修长的脖子,啃咬之间留下了深色的吻痕。车学沇克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只好刻意压抑住喉间发出的呻吟。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床板吱呀地声音被雨声掩盖,一同被忽视的还有原本雪白的缠绕在车学沇身上的绷带渗出了点点鲜红。

  一场情事过后,郑泽运如同儿时扑进车学沇怀中一样紧紧抱着车学沇,生怕车学沇离他而去。郑泽运声音软软,却带着哭腔:“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这一次,车学沇没说话。

【二十】

  车学沇喜欢花,郑泽运在上位后特意把车学沇安置在了有一大片空地的院子里,方便车学沇无聊时种点东西打发时间。

  于是车学沇种了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郑泽运不懂花,只是觉得这花的颜色红的妖异。他对车学沇说,我原以为你会喜欢荼蘼一类的花。

  车学沇点点头:“我的确很喜欢荼蘼。”

  满院的红也不能给车学沇的脸增添一些血色,郑泽运又是一阵心疼,抬手将人搂进怀里。

  郑泽运一度以为人生所追求的也不过如此,他可以尽情地看车学沇熟睡的侧颜,他可以在车学沇蹲下身为花草修剪枝叶时撑上一把油纸伞,他可以喝车学沇茶杯中清新的茶,感受车学沇独特的唇温。

  他也以为自己很了解车学沇了,他知道车学沇穿黑色只是因为喜欢,他知道车学沇真的很喜欢吃酸酸甜甜的那些果干,他知道车学沇望向天空时不是真的在数星星,他知道车学沇其实不是妖兽。

  只是为什么,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幸福,心中却总有下一刻就会失去的恐慌。是不是因为太难得,所以格外地珍惜。因为过于珍惜,才会杞人忧天。

  又一次搂着车学沇醒来的郑泽运,眼角却是湿润的。他好像做了一个悠长深沉的噩梦,梦中车学沇突然离开了他,永远的。

【二十一】

  又是曼珠沙华盛开的时节,车学沇的伤口已经不会因为走快了几步就往外冒血。但车学沇依然很少出门,因为只要他走出房间必是阴雨连绵,而仅能活动的手也只好用来撑伞了。

  郑泽运一次又一次地询问车学沇出门必下雨的原因,车学沇摇头不答。他对郑泽运说,说不定你哪天睡一觉醒来就知道了。

  郑泽运反驳道:“这样的话,你拿去哄小孩子都不行。”

  车学沇含笑望向郑泽运的双眼,这是车学沇听郑泽运讲话时经常性的动作。只是这一次,郑泽运突然觉得车学沇似乎透过自己的眼睛在看向谁的样子,他在车学沇的眼前摆了摆手,又被车学沇伸手抓住。

  车学沇松开了手,熟练地走到桌边,单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郑泽运。茶中加了些许碎冰,对于夏末的毒辣天气来说是很好的消暑方式。

  “我记得,以前你很讨厌这样炎热的天气的。”

  郑泽运听到以前二字,手中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

  这是两个人在一起以来,第一次提到以前。

  毕竟以前,带给郑泽运的更多的是绝望与欺骗。

  车学沇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一样,他又倒了一杯给自己,然而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泽运啊,我想看你舞剑了。”

  郑泽运不解,好端端的看什么舞剑。

  “我有几招想教你。”

  一头雾水之间,郑泽运已经被车学沇塞了一把剑推出门外。郑泽运看车学沇披着外衣倚在门框的样子实在勾人,心里又开心了许多,拔出剑就是几式连招。

  车学沇没有吝啬他的夸奖,他也把自己所会的最精华的招式口述给了郑泽运,郑泽运悟性快,很快变掌握了。只是最后一式,郑泽运怎么也做不对,车学沇满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踏出了房门。

  踏出的一瞬,便有云聚了过来。

  郑泽运有些担心车学沇,车学沇帮郑泽运扶好剑,我哪有那么娇贵了。

  郑泽运跟着车学沇的力道挥着剑,心思却全放在了车学沇说出的话上。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喜欢我。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郑泽运怔怔地说不出话。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赔给你什么才好呢。你大概想要我的爱吧,可是我的爱已经给了别人了。”

  剑划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郑泽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然而为时已经晚了,剑尖已经抵住了车学沇的喉结。郑泽运想把剑抽回来,却被车学沇完好的手紧紧握住了手腕。

  “如果下辈子能见到的话,我用心对你,好不好。”

  郑泽运手中一颤,尖锐的剑刃没入车学沇好看的颈,血肉破裂的声音过后便是倾盆大雨。郑泽运呆呆地,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车学沇没有支撑的身体倒在了郑泽运的胸膛上,这是车学沇对郑泽运唯一一次的主动,残忍得让郑泽运想杀了他。

  可是车学沇已经死了,不是吗?

  雨水仿佛冲刷着院子里盛开的曼珠沙华,一片一片的红似乎是要与车学沇融为一体,在灰暗的阴雨天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二十二】

  郑泽运是个毫无人性的家伙,他一旦认定了目标,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巫师在像门口玩泥巴的小孩子打听郑泽运的住处时,小孩子便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惊慌地回答的。

  巫师心里几乎要笑断气,他心想,毕竟这郑泽运可是杀了神的人。

  郑泽运破天荒地接待了这位来历不明的巫师,原因很简单,巫师只说了三个字,车学沇。

  郑泽运比以前更加阴沉,他坐在教主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巫师早晚会开口。

  巫师不介意郑泽运几乎要杀了人的气场,他语气轻松,根本不是要说正经事的样子。

  “本来这事与我也没有关系,只是我听说你到底还是杀了车学沇……车学沇果然是神啊,半分人性都没有。”

  “车学沇到最后也没告诉你他是谁吧。我知道,你想听吗,我不仅知道他是谁,我还知道你是谁。”

【二十三】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当然了,这只是世人这样写。”

  “魃哪里是女的,不过是应龙恋慕他罢了。”

  “魃的天火很强,却也很难控制。神仙们怕他怕的紧,想找机会除掉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应龙知道魃若是下了人间必定再也回不去了,他本想在魃之前解决这些事,却没成功。魃到底还是被派了下来,魃的天火赢了战争,却因控制不住力量毁了人间。天神们以这个为借口讨伐魃,几乎把他的魂魄打碎。”

  “魂魄碎了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彻底消失的意思。”

  “应龙救了魃,还带着魃去找神女。应龙求了神女三件事,一是拜托神女把用自己神体作为修补魃魂魄的材料。让魃即使回不到天上也能活下去。二是拜托神女祝福魃,让他所行之处都能有缓和天火带来的灼烧感的雨,而且这样世人也不会想要驱逐他了。”

 “第三件事,便是让魃忘了一切。天神的欺骗,世人刻薄的言语,都让魃绝望。应龙请求神女让魃忘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免受这份绝望之苦。”

  “后来,没有了神体的应龙转世,那就是你,郑泽运,这也是你出生时口含龙鳞的原因。”

  “我也是没想到,你们两个竟还是会这样遇在一起。我早就说了,缘这个东西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魃活过来后便是你所见到的车学沇,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是回不到天上的神。他爱上了凡人,却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他也一心求死,便来找我。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伤得了神。后来我知道了,这一世你还爱着那个车学沇,但车学沇知道你就是那个能杀他的人后,满脑子只想着死,我看着都不忍心。以前我偷偷来过你这里一次,我把车学沇还是魃的时候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我原以为他能良心发现,结果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把你郑泽运伤成怎样都无所谓。”

  “应龙啊应龙,早知道这么个结局,当初就应该让魃的魂魄就那么碎了。”

  之后的一些话,郑泽运就听不清了。

  车学沇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始终萦绕在郑泽运的心头。

  “如果有下辈子,我用心对你,好不好。”

  不过这下一世,你又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找我,或是我怎么样认出你呢。

【二十四】

  郑泽运看着满屋子陌生的人,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他本就是不太爱说话的性格,又认生。自己孤身一人来了果冻鱼,也没有个朋友作伴,正处于青春期的郑泽运望着满屋子看着就脸盲的练习生觉得未来好渺茫,好想回足球队踢足球。

  郑泽运在一次比赛中伤了腰,不知为什么伤得特别严重,是不能再做足球运动员的程度。因为这件事郑泽运还低沉了好久,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找到了人生新目标,却在追梦之路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感到烦躁不安了。

  我要干什么?要和大家打招呼吗?他们都在各干各的我和谁打招呼?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思考这种问题,我不是应该在足球队做赛前准备运动吗?

  处于神游状态的郑泽运没有注意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头顶着一块塑料布走进了练习室,那男孩一进门就抱怨道:“我真的是晕了吧。我就是出去买杯拿铁,刚过了马路就开始下雨。我真的是……”

  男孩突然不说话了,他看了看郑泽运,像周围的练习生问:“他是新来的吗?”

  练习生点头。

  然后神游的郑泽运突然被拍了肩膀,郑泽运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一个身上雨水还没擦干的家伙。还没等郑泽运问有什么事情吗,只听见他开朗地对郑泽运说:

  “我们一起劈腿吧。”

评论(11)

热度(157)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